小时候传闻董家渡这一个区域,似乎是荒郊野地的边际,节假日跟大人“白相”城隍庙,绝不会想到去董家渡逛逛。许多年后,我成了文学青年,嘤嘤其鸣地建立起自己的朋友圈,有一次骑自行车去董家渡路看望一个文友,从老西门切到中华路那个“下弦月”,一路上通过上海龙虾片厂,还有带钟楼的电信局老洋楼。拐入董家渡路,所见多为板墙灰瓦的本地房子,门檐低小,点缀着红花绿葱,沿街小店和路边摊密密麻麻,向黄浦江方面瞭望,出类拔萃的便是老天主堂巴洛克式弧顶。
新世纪之初,我从徐汇区田林区域搬到老南市的大南门,安排好新家,榜首桩工作就去董家渡路看看,大街、胡同、房子,还有从房顶后边高耸入云的老树,仍是旧容貌。仅仅惊惶地发现董家渡路和外仓桥街一带建立了许多简易凉棚,纵横交错,密不透风,花花绿绿的布料挂在架上,堆在地上,它们可能是厂里处理下来的零头布,也可能是积压已久的库存。本地女性、外国女性(尤以丰乳肥臀的俄罗斯女性居多,小老板一概称她们为“喀秋莎”)蜂攒蚁聚,群雌粥粥,挑红拣绿,讨价还价,大包小包塞得鼓鼓囊囊,掩笑而去。
有人告诉我,这是中外出名的面料商场,做买卖的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来客。街面房开出好几家成衣店,中外电影海报贴在门板上,定做西装礼衣、婚纱旗袍、欧美时装。每年春秋两季法国、意大利发布的时装新款,半个月后就在这儿闪亮上台。好几位港台歌星曾来这儿打卡,七浦路服装商场的老板也在此进货。我隔窗瞄了一眼,成衣师傅现已用上了电动缝纫机和蒸汽熨斗。
我有一朋友,她的父亲是颇具传奇色彩的油画家任微音。任小姐三十年前移居国外,有了自己的服装设计工作室,许多好莱坞巨星都是她的客户。她每年要来面料商场两三次,色彩鲜艳、图画夸大的布料每段十来米,卖一两百元,她轻舒玉臂,妥妥包圆,带去国外做成奇装异服,外国婆娘疯抢。她在上海请朋友吃饭,好酒好菜紧着上,小费给得大方,账单历来不看,“赚老外的钞票便是爽”。
董家渡路街市也让我想起在深港鸿沟沙头角的游客打卡地——“中英街”。上世纪90年代初羊城晚报副刊部约请几位上海作家参与笔会,自己也得以秉承一下椰风蕉雨,在中英街买过T恤和几包密封的布料,回沪拆开“盲盒”,报以仰天大笑。
当然,违章建立的摊棚不免影响交通与市容,不久,有关方面在陆家浜路南仓街转角处的一幢商住楼里拓荒了一个规划很大的南外滩轻纺面料商场,听说一铺难求。三个楼面,摊店丛集,人声鼎沸,气流不畅,这边是“衬衫大王”,那儿是“真丝大王”,角落里还藏着一个“领带王国”。“喀秋莎”们拖着半人高的大布袋在马路边跟中国人抢出租车的动作非常夸大。假如你坐公交车从南浦大桥到浦西,下桥时可以正常的看到墙上写着一个巨大的“布”字。
我与太太也偶然去逛逛,并非必定要买什么,只为感受一下气氛。喜爱那种企图挣脱捆绑的无序,听老板娘扯开大嗓门说话,看小男人锱铢必较操弄着计算器,感受一下某时髦样式从荧幕到消费端的神速,脚步被货品跘一下的踉跄也不恼人。太太从少女时代起就喜好女红,对面料的质地与图画比较灵敏,看到顺眼的会停下来摸一下,捏一把,但不宜久留,跟老板娘沟通几句后及时拜拜。忽然看到一个“喀秋莎”,脸上残藏着为面包牛奶发愁的印痕,从布帘后边试装出来,大声嚷嚷着系上衣衫扣子,成果仍是显露一大截赘肉,像面包房里醒发的面团,白晳、松软,蓄着一股汹涌的力气,我转过脸去,非礼勿视。
咱们在那里也有过几回“私家定制”的豪举——其实是贪图便宜。某体育明星一次定制四十件高支棉白衬衫,这个剧情被老板娘挂在嘴边足足有十年之久。有一次我架不住象山老板的甜言蜜语,做了一件薄花呢西装,穿上后像被人绑了票,扩展不开啊。后来家里来客人,我就拿出来让他试穿,两年后总算被第十五位“幸运儿”穿走了。
这一带还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情形,或许可称之为董家渡露天集市的“遗韵”吧 沈嘉禄
可是单个恋旧的小贩在老天主堂以西一百米的范围内保藏着一段露天商场,布料抖松后席地堆积,接受着风沙吹来的燠热与粗粝。直到世博会期间,还有不少老外一路找过来叽里呱啦地买买买。入夜后,一垛垛齐胸高的面料堆在人行道上,上面盖一块乌漆墨黑的油布,四角用砖头压住,路灯下朦朦胧胧,如巨兽蹲守。
后来乘着交通整治的春风,地摊通通圈进商场,环境愈加浓墨重彩。后来在百米开外的中福花苑底楼又开了一家,布局合理,舱位规整,灯亮光,凉气足,旧日的“中英街”底子不能望其项背,我家一切窗布就在这儿换啦。不过局势改变总是超出幻想,最近与太太饭后漫步拐进去一看,竟然化身为室内菜场啦。咱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就买了一袋面筋、三支茭白,弱弱地拉动一下内需。(沈嘉禄)